怀化日报特别报道组 肖军 李青青
五溪大地,是古老而神秘的“南蛮”之地?
高庙遗址的惊世出土,划破千年迷雾,打开历史迷宫,颠覆了世人的传统认知。
初夏时节,记者来到洪江市安江镇岔头乡岩里村,在橘林旁、沅水边的高庙遗址寻踪,试图推开远古文明的时空之门,撩起“凤起高庙 文明根脉”的神秘面纱,在历史的褶皱里寻觅中华文明的早期印记。
考古发掘:窥见高庙先民在五溪大地写下的“创业史”
千里沅江,从贵州大山奔腾而来,在五溪大地千回百转,冲积成一片片沃野田畴。安江盆地,就是滔滔沅水与巍巍雪峰相冲相撞,相会相融而成的一方丰饶狭长地带,成就了世所罕见的“物种变异的天堂”。
穿越千年风霜的高庙寺,高庙遗址静卧在沅水北岸的高台上,遗风犹在。古树裂纹里镌刻着时光印记,脚下遍地散落的螺壳沉淀着历史的尘沙。
高庙遗址标志碑(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高庙遗址于1985年9月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时被发现。1991年、2004年、2005年、2024年先后对其进行了四次科学发掘。当考古人员拂去历史的尘烟,发掘出土大型祭祀场所、白陶制品、碳化稻谷粒等文物时,展开的是一幅高庙先民在沅水流域祭拜、劳作的多彩画卷。
从出土的3万余件遗物和标本看,7800年前居住于此的先民们种稻、建房、烧陶,袅袅炊烟升腾人间烟火气,隐隐透出中华文明起源的一缕曙光。
2004年3月,遗址中挖掘出一具距今约7000年的女性人体骨骼,其下垫有编织的多孔竹席。出土时竹席虽已完全碳化,但印在地面上的图案仍然十分清晰,制作工艺考究精湛,比浙江良渚文化遗址发现的竹席要“年长”2000多岁。
高庙遗址博物馆(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坐落在发掘现场的高庙遗址博物馆,主体建筑采用“一粒种子”的设计理念,融合白陶凤纹、贝壳等典型特征,形态生动,线条流畅,尽显远古和自然之美。
馆内共展出文物和标本500余件,全面展示了高庙遗址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其中一个展柜内放有一颗距今约7400年的碳化稻谷粒,格外引人注目。
高庙遗址出土的稻谷粒(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2017年,在高庙文化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了7400年前的碳化稻谷粒,这是湘西地区迄今为止年代最早的稻作文化遗存。碳化稻谷粒和这里出土的陶器、石器一样,宛如一部无字史书,向人们展示着先民们刀耕火种、筚路蓝缕的智慧和勤劳,又犹如一把“密钥”,打开了通往远古文明的神秘之门。它是安江农耕文明的火炬,照亮了先民生产方式的划时代变革之路。
上下七千年,古今两神农。人们将此与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杂交水稻联系起来。与高庙遗址东西相对,隔着沅水相望的安江农校,彼此直线距离不足1500米。
安江盆地这一块开启了火耕水耨时代,先民从渔猎向农业耕作的生产方式过渡。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安江农校工作的袁隆平研发了杂交水稻,让一粒种子改变世界。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暗藏玄机?千年的延续和传递赋予了这一文化遗址更多的传奇色彩。
碳化稻谷粒与杂交水稻,高庙遗址与安江农校,远古与当下,厚重的农耕文化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沉淀积累。
中国文物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单霁翔到安江调研时说:“安江盆地这片区域有很多文化资源,能够构成一个中国农耕文明重要的揭示和展示的区域,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
高庙遗址的发掘,填补了沅水流域新石器时代区域考古学文化的空白,是中华文明起源时期的重要遗址之一。为此,被学术界命名为“高庙文化”。
系列光环尽显这一文化遗址的珍贵:2005年,它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2006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入选“百年百大考古发现”名单。
白陶之韵:揭开史前第一次艺术浪潮的尘沙
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名片,陶瓷是重要观察窗口。
迄今为止高庙遗址出土时间最早的白陶残片(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在高庙遗址博物馆,展柜里经过修补的精美白陶栩栩如生,质地极为细腻,色泽纯净如雪。
穿越7800年,聆听白陶的时空对话,当灯光掠过展柜里的白陶,白陶的纹饰中流转出光彩,不仅折射出先民的极致追求,更诉说着古人对天地造化的艺术诠释。
考古发掘,充满艰辛。曾参加高庙遗址前三次挖掘的洪江市文物管理所原副所长伍元宁介绍,1991年首次发掘时收获不大,惊喜出现在2004年的第二次发掘。
当白陶出土时,负责高庙遗址发掘的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贺刚惊喜异常,情不自禁地吟出两句唐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高庙遗址出土的双曲颈白陶罐(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白陶的发明,是高庙先民的一项创举,堪称古代陶器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是陶器的先声。
凤起高庙,文耀中华。
展厅内有一组凤鸟纹陶罐,有的双翼载着太阳,有的双翼载着八角星,有的双翼载着獠牙兽面,也有的鸟形图像呈倒置状态。
高庙遗址出土陶器上各类凤鸟及组合形象示意图(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贺刚告诉记者,这些复合鸟形图像说明,在高庙先民的潜意识里,它是一种能载物升天、具有超凡力量的神灵。
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曾有“日载于乌”的记述,这个乌也就是凤鸟。高庙文化陶器上的凤鸟载日图像,是神话故事“日载于乌”的生动写照。
这一只只展翅高飞的神鸟,是目前所知中华民族创造的第一只神鸟,也是中华民族的图腾之一——凤凰的祖型。
獠牙兽面纹则更显神秘威严。眼睛巨大而深邃,獠牙夸张,仅仅是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贺刚推测,它在当时的祭祀仪式或者部落信仰中,獠牙兽面纹可能起着守护、辟邪的作用,是人们祈求神灵庇佑的精神寄托。
高庙遗存早期陶器上,出现建木天梯的图像(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高庙遗存早期陶器上,还出现建木天梯的图像,可知早在距今约7800年以前,高庙远古先民已创造性地构建了与人间相对应的天庭,发明了供神灵上下天庭的神山和建木天梯。
沉醉在一件件艺术品中,遥想高庙先民在没有现代工具的年代,仅用尖锐的石器或者骨器在柔软的陶坯上精心刻画,线条流畅自然,疏密得当,就像精心谱写的乐章,雕刻技术令人惊叹。
在原怀化市文物处处长兼博物馆馆长、省文物智库专家胡瑜看来,高庙文化让怀化人引以为傲。
一是发现了我国最早的白陶。龙和凤是中华民族的两个重要图腾,以前普遍认为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遗址的“日鸟纹”象牙雕刻是凤鸟最早的实物形象。而在距今约7800年的高庙遗址出土了大量凤鸟图像的白陶,因此,可以自豪地说,凤凰图像始于高庙!
二是高庙文化是中国精神文化的源头之一。高庙遗址那些戳印在陶器上的艺术图像,被考古学界称为中国史前第一次艺术浪潮、第一座文明高峰,它所反映的是7000多年前先民的精神世界,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目前发现的中国新石器时代早中期的图像资料,高庙文化陶器表面图像的种类最多样,构成最复杂,内涵最丰富,艺术最高超,凤鸟、獠牙兽面等均为最早出现,反映当时人们的精神生活极为丰富。”在第二届高庙文化学术研讨会上,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王巍发言时,一连用了五个“最”字盛赞高庙文化。
文明根脉:中华文明的重要起源地之一
种植水稻,只是高庙文明的冰山一角。更让人惊奇的是,高庙先民的诸多初创与发明构成了中华文明起源的核心元素,与中华文明的起源息息相关。
已故文化人类学专家、省文史馆馆员林河曾说,在高庙遗址挖掘了60余个“世界之最”,高庙文化是中华文明的一座里程碑,也是世界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丰碑。
贺刚介绍,高庙先民已具有天圆地方宇宙观的认知。高庙下层遗存早期陶器上出现了迄今为止年代最早、形态最原始的刻划八角星图像。它由方、圆两种符号构成,和太阳纹近似,但其内部有两层图案,最里层为一个方框,以表示大地四方,方框外则被一个圆圈环绕,表示圆形的天。
高庙下层遗存早期陶器上出现了八角星图像。(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高庙先民发明了我国年代最为古老的太阳历。反映它的实物同样是八角星图像,它是原始日晷的表征,是用立杆测影的方式来确定太阳运行的周年规律。这种图像在洞庭湖区、长江中下游,以及黄河流域和辽河流域的诸多新石器时代文化中均有发现,但时代均较晚。
高庙先民创造了最早最神奇的八角星图像。将这个八角星符号与后来的八卦空间模型对照看,可以确定与后来出现的河图、洛书、易经八卦等都有关系,其影响了大半个中国。
高庙先民初创了中国年代最为古老的神灵体系、古神话传说、数理法则、诸多艺术构图法则等。陶器装饰图案中出现的二方连续、对称等分、对半拆分、带状层叠和二元复合等各种规范的构图技法,表明高庙文化先民掀起了中华史前艺术的第一波浪潮,由此奠定了东亚传统美学的基础。
波光粼粼的沅水静静流淌,一次次回望高庙遗址,尽览博大文明气度,遥想当年,何其壮观。
“以沅水流域为中心的高庙文化分布区,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起源地之一。”贺刚表示,高庙先民的诸多初创和发明,远远超出了我们以往对上古人类聪明才智的想象,无疑是研究中华上古人类思想史、艺术史、自然科学史起源和发展弥足珍贵的宝库,对我们重新认知中华文明起源核心元素的构成,以及中华文明的发源与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仔细观察每一件文物,仿佛都能听到远古的呼唤。”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参观了高庙遗址博物馆后,用“震撼”二字表达了他的观感。在他眼里,高庙文化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峰,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引领着文明的发展方向。
他感慨地说:“高庙文化是中国南方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杰出代表,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宗教信仰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高庙遗址现场(全媒体记者 李青青 摄)
事实上,高庙遗址核心面积约3万平方米,但目前仅揭示2100平方米。地下还有很多未知等待后续的发掘和研究。
高庙文化遗址曲径通幽,沉淀着太多的历史之谜,给人留下了无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