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渔民上岸转产，无数动植物自然繁衍，古城岳阳倚水而兴、跻身“国际湿地城市”，请看东洞庭湖的生态智慧——
一湖碧水 万物共生
东洞庭湖华容团洲外滩，麋鹿在此栖息。 许泽波 摄（湖南图片库）
候鸟恋洞庭。（资料图片）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典波 摄
7月19日，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位于岳阳市君山区的洞庭湖博物馆参观。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童臻熙 摄
岳阳楼前水域，气象万千，美不胜收。（资料图片）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徐典波 摄 
图/吴希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姜鸿丽 周磊 徐典波
【大湖名片】
东洞庭湖，位于长江中下游荆江段南侧，地处岳阳市，拥有水域面积1313平方公里。1994年，湖南东洞庭湖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为我国最早加入《湿地公约》的6个国际重要湿地之一。
岳阳市牢记习近平总书记“守护好一江碧水”殷殷嘱托，坚定不移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打好蓝天碧水净土保卫战和长江“十年禁渔”持久战，实现保护与发展同频、生态和产业共振。
【大湖纪事】
夏日的东洞庭湖，湖水连天。芦苇深处，鹿鸣呦呦。水天之间，风恬鱼自跃，云夕雁相呼。
人类与水 退就是进的辩证
位于岳阳市君山区的洞庭湖博物馆，《洞庭幻境》沉浸式5D生态剧场灯光交错，渔船、湖泊、芦苇呼应，洞庭湖畔的渔民生活跃然眼前。
舞台上，渔民撒下网；现实中，渔民上了岸。
7月18日8时，岳阳县飘尾码头，迎着初升太阳，周界武大步跨上巡护艇甲板，开启4天4夜的巡湖值守。
快艇劈开碧波，周界武的目光扫过水面。有着丰富捕鱼经验的他，对捕鱼的水域、手法和时间烂熟于心，非法捕捞、采砂和排污，难逃他的“火眼金睛”。
周界武的大半辈子，几乎刻在东洞庭湖的波涛里。
“10多岁开始捕鱼，以船为家。”周界武说，以前东洞庭湖鱼多，养活一大家子不成问题。随着“电打鱼”“迷魂阵”等乱象丛生，砂石厂、造纸厂污染水体，化工围江问题突出，洞庭湖总磷超标，渔获越来越少，“鲥鱼绝了迹，鳡鱼没了影”。
洞庭湖“伤”了。
湖南省水产研究所数据显示，洞庭湖鱼类资源在20世纪90年代末进入严重衰退期，鱼类资源从原来的117种下降至107种。
2019年12月20日，洞庭湖水域开始全面禁渔。紧接着，长江“十年禁渔”令行禁止。
东洞庭湖的所有渔民“收网”，周界武带头上交渔具。岳阳6812名建档立卡退捕渔民，告别以船为家的生活。
上岸后，周界武考取水手证，应聘成为岳阳县渔政监督管理局的一名护渔员。
“政策刚实施那一年，很多渔民不适应，偷偷捕鱼。”周界武说，一次巡湖时，他撞见外甥非法电鱼，咬着牙呵斥：“活鱼放生，渔具上缴，去渔政局交罚款！”因为“六亲不认”，他挨了亲友不少骂。
“看，江豚！”快艇甲板上，周界武指向远方大喊一声。他告诉记者，现在能看到“江豚拜风”，鱼群更是常跃出水面。
在白墙黛瓦的渔民新村，集中安置560多名上岸渔民。周界武在这里建起“渔民驿站”。
旧船板拼成会议桌，陪伴他半生的“湘岳县渔40084”号渔船牌号、马灯、滚钩、渔网等老物件装饰满墙，诉说着洞庭记忆。周界武说，每隔两年，他都张罗老伙计们吃个团年饭。
如今，岳阳市建档立卡退捕渔民中，4111名有就业意愿的渔民全部转产，就业率达100%。
退，就是进。
东洞庭湖畔，人类与水的微妙关系，似乎找到一条共生路径。
2019年以来，岳阳市全面实施长江岸线专项整治、洞庭湖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关停44处砂场，退出29家造纸企业，清退7万余亩欧美黑杨，拆除121处72.4万米矮围，累计修复湿地生态近6万亩。
今年1至5月，洞庭湖岳阳湖区总磷平均浓度0.060mg/L，同比下降14.3%。
岳阳成功跻身“国际湿地城市”之列。这是2022年《湿地公约》常务委员会第64次会议宣布的。
生物与水 回归自然的智慧
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在《水地》篇中写道：“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
这一生态智慧，传承千年，在洞庭湖畔的生态实践中得到了验证。
东洞庭湖麋鹿的回归，就是其中最神奇的一笔。
5月29日，记者从七里湖管理站驱车30余公里，跟随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麋鹿调查组，抵达东洞庭湖核心区腹地，亲历与麋鹿的一次邂逅。
工作人员陈立志飞起无人机，镜头中，3群麋鹿在水中悠闲纳凉。“我们经常观测麋鹿生活状态，为种群野化研究提供数据支撑。”他说，调查还要收集麋鹿粪便进行检测，了解麋鹿健康状况，如果检测异常，则需跟踪观察周边环境状况。
3年前，陈立志追随妻子，从云南回到岳阳。追寻爱情的同时，也与东洞庭湖的麋鹿结缘。
麋鹿是我国特有物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慨叹：“麋何食兮庭中？”2300多年前，洞庭湖区常见的麋鹿，成了他笔下“神人相恋”的见证者。
然而，由于栖息地丧失、过度捕猎、生态链断裂，1900年，麋鹿在我国绝迹。
“1985年，我国从英国引回麋鹿，开始原生地的种群恢复。”一边观测，陈立志一边向记者讲起东洞庭湖与麋鹿的故事。
1998年长江发大洪水，10多头麋鹿从湖北石首泅游逃逸到东洞庭湖区。这里成片的芦苇荡、水体、泥滩和草地，形成优质湿地生态系统，正是麋鹿的天然栖息地。经过20多年繁衍生息，东洞庭湖区麋鹿数量达300多头，成为全国野化程度最高的种群。
“我学的是生态学专业，对研究生物多样性很感兴趣。第一次看到麋鹿，特别惊喜。”陈立志说，他从2022年开始麋鹿调查。天空刚放鱼肚白，就要出发，钻芦苇荡、行走沼泽，天黑才回家，“一天两三万步是家常便饭”。
靠近华容县注滋河口的水域，13头麋鹿趴在浅水中，与鹭鸟同域而栖。
这片水域，是生态修复工程形成的子湖泊，在枯水期也可保持一定水量，供野生动物栖息。
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项目办主任涂玮说，近年来，该局实施湖南东洞庭湖国际重要湿地保护与恢复等项目，恢复植被，连通水系，改善和修复湿地面积近2696公顷。
在麋鹿活动频繁区域，岳阳市林业部门修筑团洲生境避难岛和新洲芦苇场麋鹿安全台。2024年7月，在华容县团洲垸的高洪中，180多头麋鹿在12公顷的避难岛上避难。
今年4月，在洞庭湖麋鹿苑，麋鹿“点点”迎来第8只幼仔。13年前，它被东洞庭湖麋鹿和鸟类救治避难中心救护。从2018年起，“点点”每年都会产下一只幼仔。其中，5只已完成野化训练，回归自然。
如今，该中心已升级为洞庭湖麋鹿苑，开展麋鹿救助、科普教育和研学体验。麋鹿苑内，目前有26头麋鹿静养。其中，13头有望今年康复放归。
东洞庭湖重现勃勃生机，成为野生动植物的天堂。当前，东洞庭湖有486种维管束植物；2024至2025年候鸟季，东洞庭湖监测记录到约25万只越冬候鸟。
城市与水 逐水而兴的共生
夏夜，岳阳市洞庭南路热闹非凡。强记虾尾私房菜馆，生意火爆。老板方继强手腕翻飞，一勺滚油泼向红艳的虾尾，烟火气升腾。
“这里以前是我父亲工作的地方——老天岳山电影院，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方继强说，他见过大湖的千帆竞渡、渔火连天，也亲历过度捕捞下湖鱼渐稀的隐痛。
1997年，方继强远赴德国慕尼黑经营餐馆。“异国再繁华，总觉得他乡不如故乡。”2003年，他从德国返乡，在洞庭湖畔开起夫妻店，主打岳阳菜。
千年岳阳因水而生、逐水而建、倚水而兴，湖城相依。无数文人骚客吟咏过这方水土。诗仙李白就有名句：“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借助举办第四届湖南旅游发展大会契机，岳阳市以水为脉，挖掘江、湖、楼、岛等山水文化资源，拓展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的转化路径，串联起城、产、人、文的共生图景。
该市把洞庭南路打造为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规划洞庭粮仓、洞庭岳巷、洞庭水岸等6条业态动线，布局美食、科技、非遗、文创以及零售策展等空间集合，让老街故事与潮流文化交融。游客在此闲庭信步，既找得到乡愁，也追赶到时尚。
方继强抓住商机，选址老天岳山电影院，重新装修门店再创业。“我用城市老照片装饰店面，用老地名命名包厢。”他说，这里是他成长的家，是他生活的城。
方继强指着“梅溪桥”包厢笑道：“36年前，我在这个包厢的位置开过发廊，现在又回到原点。兜兜转转，我还是离不开洞庭湖。现在，这里比从前更有生机，更有未来。”
走出强记虾尾私房菜馆，月光如水银泻地。修旧如旧的老建筑，在绚烂的光影中勾勒出历史的记忆与时代的风华。沿街商铺林立，摩肩接踵的游客，大快朵颐享用岳阳烧烤，欣赏街头文艺表演，拍照记录老街新貌。驻足回望，烟火寻常，岁月静好。
今年端午假期，岳阳市累计接待游客达180.22万人次，同比增长31.62%。其中，省外游客24.68万人次，同比增长264.63%，洞庭南路商户营业额平均增长50%。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洞庭湖畔，洞庭渔火季、国际观鸟节、芦苇艺术季等活动火爆，“君山小龙虾”“白泥湖螃蟹”等生态产品出圈……岳阳形成“核心IP+多元场景”全域生态文旅矩阵，实现从高颜值到高价值的转变。
一曲历久弥新的大湖之歌，在“衔远山、吞长江”的万里奔涌中，唱出万物共生的生态新韵。
【专家点评】
从对立走向共生的生态智慧
张朝枝
在生态保护的认知演进中，曾长期存在一种认知偏差——我们习惯将保护珍稀物种的行动视为“牺牲”，仿佛为守护某一生命群体，人类必须承受发展的阵痛。
这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实则遮蔽了生态保护的本质内核：物种保护的本质，是保护物种与人类共享的生态系统，当他们无法在此生存时，不久的将来人类也会成为这片土地的濒危物种！
守住洞庭一湖碧水，不是对麋鹿和候鸟的施舍，而是我们的自我救赎；不是短期的利益让渡，而是长远的生存投资。唯有超越“保护他物”的局限认知，方能领悟“守护好一江碧水”的深层逻辑，在生命共同体的维度上，实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荣。
在东洞庭湖，我们划定生态红线限制无序开发，预留生态旅游发展“绿色通道”，构建“生态—产业—民生”的良性循环。生态保护为发展创造资源基底，让百姓从“守护者”变为“受益者”，实现生态保护与产业发展的共振。
（作者系复旦大学特聘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地可持续旅游教席主持人）
